白鱼漾

　　莲子的一生是苦的，所有人都这么觉得。
　　老一辈的总要说人这辈子活得要像甘蔗，从苦涩的块根长成甜美的茎秆，渐入佳境，理应如此。但莲子不一样，她从欢乐流向悲伤，生命成了一列失控的火车，偏离通往幸福的轨迹，从黑暗冲向更加深邃而无尽的黑。正如瞎子算过的命，竟一语成谶：心高气傲稻草命，无福无财多灾病。
　　眼泪要落下了。喉咙插满管子的莲子，意识渐渐地离开了她的身体，周围的亲戚哭作一团，悲戚无形地弥漫在癌症病房里，重重如幕。回头看到自己那被生活和癌症摧残至破败的身体。干涸的生命如大梦一场，梦里自己化作一条白鲤，在漫长的黄泉忘川里，溯流而上，看到过往的情形如幻影般一一浮现。眼泪要落下了。
　　她看到一年前的自己，看到了那个爱赌博的丈夫，这个一生嗜赌如命的人，不懂赌场里让你十赌九输的伎俩，却总是梦想着一夜暴富。这次他又输了个精光，还借着十万块钱的高利贷，他翻箱倒柜地找着房产证去抵押还债。
　　“就只剩下这个破房子了，再赌下去，这家就什么都没了”莲子哭喊着，张牙舞爪地挠着，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房产证。
　　重病的莲子不是丈夫的对手，一气之下把房产证扔到衣柜顶上，唤来儿子去取下留在身边。她一个人坐了在门口，看了看早已没人形的自己，在上海城郊破旧的小屋子里，哭红了眼睛??
　　她又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，看到了那张癌症中晚期的化验单，如遭雷击，这对已经是低保户的家庭来说，更添风霜。曾经的傲气泯灭进了烟尘，她也只好腆着脸问乡下的娘家要钱化疗，弟弟日子也不宽裕，三番五次回去保不齐被乡里的妇人嚼舌根子。然而比家徒四壁更可怕的是生活毫无希望的前景：丈夫去新加坡打工，去赌场输光了一年的工资，最后还是家里东拼西凑借来钱，寄过去买了机票才灰溜溜地回来??
　　之后是二十年前的自己，年轻貌美，是远近闻名的美人，谁人不知白鱼漾里顶一支的莲子。在去了上海的姑妈家后，感慨于大城市的繁华，挨着蓝天的高楼大厦，时髦新潮的发型服饰，一切都吸引着这个乡下姑娘的身心，她被迷住了，以至于回来后，立马推掉了说好的亲事，甚至无声无息地直接嫁到上海去了。多年以后，总有人说她不值当，因为她嫁的是这座城市，而不是一个人。
　　接下来，她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，看到了那个雨打芭蕉的夏日里，在乌篷船里裹着蓑衣的少女，扎着艳丽的红头绳，一双如新藕般的玉足在湖面翩翩起舞，啃着野果子，歪着脑袋听着爸爸口中光怪陆离的传说：这个白鱼漾，河中住着化身白鱼的河神，给往来的孩子带来福气，而像小莲这样漂亮的姑娘肯定更会吉祥如意的。逗得小姑娘嘻嘻直笑，任那笑声一直和着风，在芦苇荡里飘荡得愈来愈远??
　　最后日子回到了四十年前，在摇摆的煤油灯火里，红彤彤地，映照着一家人幸福的面庞，年轻的妇人神采奕奕，笑谈着生产前夕梦到的白鱼送子，逗弄着白嫩的宝宝，感谢菩萨赐予的福祉，瞥了一眼孩子胸前的长命锁，看到上面龙飞凤舞地镌刻着：长命百岁。
　　白鱼游到了尽头，而悲伤却永无止境。回溯过往的一生，让自己从苦涩的茎秆回到了甜美的块根，那倒置的生命，仿佛也让她品尝到了那渐入佳境的甘蔗命，原来那最是无忧的岁月根本不在上海，而在那白鱼漾的日头山下。